早报记者 权义 发自陕西西安 长庆
一处土墙围起的土院子内：一台磕头机(游梁式抽油机)、三个锈迹斑斑的油罐、两处土窑。这是陕西省定边县红柳沟镇上红柳沟村一处非法采油的“揭盖井”现场。
定边县，长庆油田腹地的一个县城，所谓“揭盖井”即为长庆油田的废弃井。
10年前，长庆油田辖区定边县内“国进民退”，一些被招商引资的油老板遭强行清退，民营资本几乎从油气开采领域绝迹。10年之后，民营资本卷土重来。
“地震”不期而至。今年8月27日，国务院国资委纪委监察局宣布，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中石油集团)副总经理李华林、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601857.SH，00857.HK，中国石油)副总裁兼长庆油田分公司总经理冉新权、中国石油总地质师兼勘探开发研究院院长王道富等3人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王道富同时也是长庆油田分公司原总经理。梳理简历可见，王道富、冉新权自2003年以来先后执掌长庆油田的时间，有十年之久。
相关部门没有公布王道富、冉新权两人落马的具体原因，但外界有声音称，该案或许与长庆油田区块承包开发有关，可能存在利益输送的问题。
根据中石油集团的官方表述，长庆油田是该集团重点打造的“西部大庆”，是中国陆上最大产气区和天然气管网枢纽中心，原油产量占全国的1/10，天然气产量占全国的1/4。作为中石油旗下第二大油田(第一大油田为大庆油田)，长庆油田的勘探区域集中在陕甘宁盆地，面积约37万平方公里，年出油气量已经超过4000万吨。
长庆的攀峰工程
“王道富和冉新权两人被抓，虽然是个人原因，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能全怪他们，是当时的开发理念有了问题。2005年冉新权在上任长庆油田分公司总经理之后，提出了(2015年达到)5000万吨油气当量的攀峰工程。”
西安市未央区凤城四路，一座高楼上，“中国石油”的字样格外显眼。这里是中国石油西安分公司驻地所在。
附近一带，是一座因油田而成的生活区，有小区、医院、体育场、生活区、老年活动中心、油田招待所。
冉新权、王道富的落马消息成了生活区内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位退休老干部接受早报记者采访时称，“冉新权与王道富相比，少了一些亲和力，多了一些霸道，他是‘空降’干部，又是厅局级干部，几乎很少和油田职工打交道，即使遇到了招呼也不会打一个。而王道富看到老工人还会摆摆手。”
简历显示，冉新权是2005年2月出任长庆油田分公司负责人。此前，他担任中国石油勘探与生产分公司副总经理。
根据官方披露的信息，2005年底，时任中石油集团党组副书记、副总经理、中国石油总裁的蒋洁敏做出“引入市场竞争机制，加快苏里格气田开发步伐”的指示。苏里格气田当时号称是中国陆上探明储量最大的整装气田，被定位为长庆天然气大规模建设上产的主要接替区。
“冉新权毕业于西南石油学院，主要专业是油气开发，其在科研领域的研究多与长庆油田有关，另外在中国石油总公司工作期间，冉新权参与了长庆苏里格气田低成本开发技术攻关。”一位老干部说。
“冉新权调入长庆油田后，一直住在油田招待所内，在生活区没有自己的单元房。而王道富则住在油田小区内。”该退休老干部称。
这位老干部称，这个招待所是长庆油田用来接待省或者中央领导的。在长庆油田卫生院后的一栋独院招待所，安保森严。一名安保人员向早报记者证实，这曾是冉新权的住处。
与冉新权相比，王道富是地地道道的“长庆人”，他从基层干起，先后担任助理工程师、油田高级工程师、开发处处长、长庆油田公司副总经理、总经理。
前述老干部称，“王道富和冉新权两人被抓，虽然是个人原因，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能全怪他们，是当时的开发理念有了问题。2005年冉新权在上任长庆油田分公司总经理之后，提出了(2015年达到)5000万吨油气当量的攀峰工程。”(编注：据中国石油新闻中心今年6月17日披露，长庆油田已敲定，在2013年实现油气当量5000万吨、建成“西部大庆”后，“进一步攀登油气上产的新高峰”，2015年原油产量达到2700万吨，天然气产量达到415亿立方米，油气当量达到6000万吨。)
这位老干部分析，“与5000万吨油气当量的大庆油田相比，长庆油田的面积比较大，有38万平方公里，包含很多边缘油区，但长庆油田的职工基本保持在8万人，比30多万人的大庆油田少了太多。”
“冉新权为了完成政绩，不得不将大量工程外包出去，才能实现争产计划，但承包就容易滋生腐败的土壤。”
“为了保产量，就疏忽了管理，油井开发出现了乱象。”这位老干部称。
“揭盖井”的采油生意
揭盖井抽出来的原油，品质不等，黄色的原油是油质最好的，其次是泛蓝色原油，油品最不好是黑色原油。大多数揭盖井采油量一般在每天2-3吨。
定边县是长庆油田采油腹地，8个采油厂其中4个厂分布在定边县内。
在公共汽车上，定边人自称，这还是一处没有“解放”的县城，非法揭盖井在当地有几百口。
一些开采年限已久、出油量不高、开采价值不大的油井，在长庆石油系统内部被称之为“低品位”油井。
长庆油田的一名职工告诉早报记者，“一些油井抽出来的油水混合物如果水含量超过九成，该井就会被封掉，注入水泥塞。”
“把水泥塞打开，废弃井就成了揭盖井。”这名工人称。
“揭盖井”虽然在长庆油田手中没有太多开采价值，但是到了私人老板手里，借助修井、重新钻井等方式，废弃井又有了一定的产能。
在定边县红柳沟，早报记者至少看到了七处揭盖井。与长庆油田标准化采油厂相比，揭盖井显得破旧不堪，多数都是“干打垒”泥巴墙围了一圈，一两处农房用于护井工作人员的生活起居。
早报记者看到，揭盖井的采油设备也比标准化采油场的设备破旧，没有长庆油田的标号，仅有一处井架磕头机上写着“中国石油”字样。
与标准化采油场更为不同，揭盖井的院子内都挖了几个水坑，水坑附近是三两个储油罐和几个土窑。
磕头机与储油罐之间是一个直径约有七八厘米的橡胶管道。磕头机从地下抽出的原油通过橡胶管道流入储油罐，井口四周到处是滴落的污油。
“土窑是用来提纯原油的。”一位看护采油场的老人告诉早报记者。
据老人称，揭盖井抽出来的原油，品质不等，黄色的原油是油质最好的，其次是泛蓝色原油，油品最不好是黑色原油。
“大部分原油都水分太大，水油混合，需要去掉水分。由于水的密度比原油的密度大，油都漂浮在水面以上。土窑主要产生蒸汽，蒸汽产生的压力将储油罐中水从底层压出，直到油罐底层流出一些原油，水被排净，关闭阀门，提纯程序也就完成了。”
水坑的作用是收集从底层压出来的水。早报记者在现场看到，这些收集废水的坑中飘满着油花，黑黑一层。
前述看护采油场的老人告诉早报记者，“这口井，出油量每天在500公斤左右，是正在生产的揭盖井中出油量较少的一处，大多数揭盖井采油量一般在每天2-3吨。”
“公关费是大头”
一名油老板称，“投资一口油井，需要的费用包括承包费、设备费、作业费、公共关系处理费等等。油老板买一套旧的采油设备需要20余万元，如果用全新采油设备，投资资金差不多为50多万元。设备费用只占了一小部分，更多的需要投资到公共关系费用上。”
当地一名政府官员向早报记者透露，长庆油田滋生出大规模的私人承包油井，其根源在于油井充当了长庆油田与地方政府及当地居民“协调关系，缓解矛盾”的工具。
据中国石油报报道称，1980年代中期，长庆油田与地方政府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为了支持陕北革命老区的经济发展，当时的石油工业部破例允许在延长油矿管理局集中开发高产区块的同时，把一些边远地区的旧井和低产井承包给县区经营，使地方受益。
由于陕北各县地方财力有限，手中有井，但无力开发，因而纷纷引进外来资金，以联营单位名义开采石油。
但此类开发模式在2002年被央视《焦点访谈》曝光之后，民营资本的油井于2003年被地方政府收回。
“民营资本在石油行业遭遇了一次最大规模的清理，定边县就是其中之一。”当地一名政府官员称。
据了解，民营资本在被清除之后，一些有关系的人开始把目光瞄准长庆油田废弃井。
早报记者了解到，揭盖井在定边县主要分布在红柳沟、油坊庄、纪畔、贺圈、砖井、黄湾、姬塬、白马崾岘、白湾子、樊学、学庄等12个乡镇。
早报记者以投资者名义向定边县一名油老板咨询时，该油老板称，“投资一口油井，需要的费用包括承包费、设备费、作业费、公共关系处理费等等。油老板买一套旧的采油设备需要20余万元，如果用全新采油设备，投资资金差不多为50多万元。”
“设备费用只占了一小部分，更多的需要投资到公共关系费用上。”该油老板有4口“揭盖井”。
据该油老板介绍，“我投资一口井，首先要给采油厂领导30万元的费用，作业区领导10万元，油区保安队、石油稽查大队、地方政府加起来10万元。要不然我根本承包不了井，即使承包了井，石油也运不出去。”
早报记者了解到，私人老板承包油井并没有固定的合作模式，无论是利益分配还是承包条款都没有标准。
长庆油田新闻办一名负责人称，“长庆油田从不会允许揭盖井的存在，一直都在打击非法开采的揭盖井，更不用谈什么合作模式。”早报记者从定边警方了解到，今年5月陕西省公安部门还牵头对陕西辖区进行了一次相关严查。
“还是看你的关系到不到位，如果关系到位，就说是长庆油田的井。”上述油老板称。
赌博式开采
“定边的地下储油层一般都有10多层，如果继续打井，发现了其他油层，获得意外的惊喜，出油量甚至超过10吨，每天收入约5万元。”
以目前的石油收购价格每吨5000元计算，一口日产量为2吨的揭盖井，老板日收入就达万元。
“没有人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投资百万元的钱就一定能赚回来，这主要还是看运气，毕竟没有谁能够预料到油井一定能够出油，在定边因为开采石油而赔钱的人很多。”上述油老板介绍道。
一名业内人士告诉早报记者，油老板们在选定意向油井之前，出于对投资风险的考虑，会全面了解该油井的产量，还会从内部调出石油储量、地质结构等资料。
这位业内人士称，油老板拿到油井之后，一般都会选择修井，以提高产量。
在定边县，早报记者遇到一个正在作业的修井队。据修井队工作人介绍，“揭盖井因为开采年限已久的因素，套管内或有破损，或有一层油污，或油井下的抽油泵老化，这都影响到井的产能。一般2天就可以将油井修好。”
修井人员称，除了更换套管和抽油泵，修井还有一种办法是在井内注入石油催化剂，这一方法可提升石油采收率。
但该修井队员拒绝透露石油催化剂的类型，“我们就是靠着这手艺吃饭的。”
上述业内人士称，如果修井仍然解决不了出油量的问题，一些油老板则会选择在原址重新再打一口井。
“定边的地下储油层一般都有10多层，如果继续打井，发现了其他油层，会获得意外的惊喜，出油量甚至超过10吨，每天收入约5万元。”该业内人士称。
但如果打一口新井没能发现油层，基本上宣告所有投资打了水漂。
“一口新井的费用超过百万元。这就是一场赌博。”
地方政府和官员的利益
1吨原油大概交给地方财政税收接近1000元。定边县境内有残次井300多口，一年原油产量约为2.3万吨，2012年残次井产油油税收入约1911万元。
据早报记者了解，揭盖井因为是废弃井，开采出来的石油并不进入长庆油田的输油管道，而是流向了周边的炼化企业或者私人收油点。
如果切断了运输渠道，非法开采揭盖井也无法生存。但早报记者在定边县采访时发现，有一种说法是，定边县政府不但没有彻底打击揭盖井现象，反而充当了其他角色。
定边县工业商贸局局长兼石油开发办公室主任王文邦在首次接待早报记者时称，“我这个职位只是一个协调职位，召集长庆油田以及国土局、水利局等相关部门，不是具体的业务部门，并不掌握全县揭盖井的情况。揭盖井都是隶属长庆油田，他们是中央企业，我们没有权管理，也不掌握情况。”
但早报记者了解到的情况是，定边县成立了石油开发领导小组，承担了具体管理的职责。该小组不是取缔“揭盖井”，而是收取费用。
早报记者获得定边县财政局一份内部会议纪要，开会时间为2013年5月17日，会议由定边县财政局局长苏刚主持。
会议纪要显示：按照县石油开发领导小组会议精神，会议要求，从6月份起，全县揭盖井原油调运仍使用原调运票据，由财政部门加盖鉴章。从7月份起，正式启用新版调运票据和印章。该项工作由副局长王红英[微博]牵头，原油结算中心具体负责与工业商贸局联系，并负责印鉴刻制和新版调运票据的印制，做好使用管理和调运等日常工作。
“调运票据，其实就是揭盖井油老板的通行证，有了它，也就意味着畅通无阻。”一位油老板如是说。
王文邦再次接受记者采访时称，“按照政策来说，揭盖井是不允许存在的，对环境污染很大，因为利益的原因，揭盖井在定边县存在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块的管理比较混乱，长庆油田不管，我们政府实际上是替长庆油田在进行这一块的管理，如果不管，会更混乱。”
据王红英称，1吨原油大概交给地方财政税收接近1000元。定边县境内有残次井300多口，一年原油产量约为2.3万吨，2012年残次井产油油税收入约1911万元。
一名举报者告诉早报记者，除了政府出具调运票据，有些政府公务人员也参与了油田开发获利。
这名举报者称，“原公安局副局长任杰就拥有一家公司，主要业务是石油钻井工程。公司名称为定边县杰作工贸有限责任公司，不过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任杰的妻子宣亚莉。”
工商资料显示，定边县杰作工贸有限责任公司注册于2005年8月，法人代表是宣亚莉，注册资本580万元。其中宣亚莉所占股份为97.8%，另外一名股东任集山占股份2.2%。
举报者称，该公司注册时，任杰还在担任公安局副局长一职，目前已经退休。
另一名当地公安系统的干警向早报记者证实了任杰与宣亚莉的夫妻关系。
任杰在接受早报记者采访时称，该公司大股东确实为其爱人宣亚莉，另一名股东是他父亲，已经去世。
任杰告诉早报记者，“我妻子的公司只是为油田钻井，揽一些活。钻机在长庆油田作业区有上千台，我爱人公司钻机数目很少。”
在电话里，任杰要求早报记者淡化其公职身份：“我已经退休5年了，在职时也没有利用职务便利帮我爱人揽过活。”
夜幕中的盗油者
在定边县，与承包揭盖井、盗采石油相比，一些资金雄厚的民间资本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大规模承包，“揽下”长庆油田的合作区块。
石油资源流失的另一种现象是盗采，当地称这种盗采来的石油为“袋袋油”。
据知情人士介绍，盗油者总是团伙作案，开着越野车或者皮卡车进入采油作业区，打开阀门，将石油放入一个胶皮袋中，胶皮袋约装100公斤原油。
“有人放风，有人开车，有人放油，分工合作，他们总是在深夜出现在采油作业区。”这在定边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如果你看到一辆越野车后备厢处染有很多石油，那一定是偷油车。“这位知情人士说。
这类油一般流入了小型私人收油点，再由私人收油点转卖给炼化企业或者更大的收油点。
该知情人士称，“小型私人收油点给偷油者的价格大概在每吨3000元，卖给炼化企业或者更大的收油点价格则到了每吨5000元。”
在定边县通往宁夏回族自治区盐池的高速公路入口不远处，早报记者暗访了一家私人收油点。这家收油点隐藏在一处院落内。
院中挖了两个大土坑，一个土坑中有四个储油罐，另一个土坑是用防渗塑料布覆盖，坑中还有一些石油，坑边堆放着偷油者丢弃的胶皮袋。
上述知情人士还透露，长庆油田一些工人与偷油者还内外勾结。偷油者给看守采油场地的工人一笔钱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去偷油。
“有些工人还被抓了，判了刑。”该知情人士称。
在定边县，与承包揭盖井、盗采石油相比，一些资金雄厚的民间资本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大规模承包，“揽下”长庆油田的合作区块。
故事，还在继续。
